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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小说网 www.34txt.com,爱的变奏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!

    五

    矫楠在酒席宴上刚一坐下,歇凉寨上一帮老乡,擎着酒盅就朝他围了上来。那阵势,真有点使他招架不住了。

    矫楠连忙端起了小酒盅,推辞道:“今天是罗幺公的八十大寿,你们应该多敬他,找到我头上来干啥呀?”

    “罗幺公的酒,我们敬过三巡啦!”

    “这回该轮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喝,矫楠,男子汉大丈夫,拿出点气魄来!”

    “实话跟你说,这酒,就是专等你来喝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!不是你说话算话,照交米机房的现金款,今年这年终分配,硬是搞不下去。就凭这一条,你也应该干三杯!”

    五六只小酒盅,一张张被酒催红了的胡子拉碴、爬满皱纹的脸,一双双闪烁着点酒意的兴奋的眼睛,透出的是农家质朴的豪迈性格。矫楠心头滚过一阵热流,他给寨邻乡亲们干了些啥呀,微不足道,可寨邻乡亲们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看待。他头一次在这帮农民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地位。来插队六七年啦,在寨上喝农家的婚酒、寿酒、白喜酒,也不是一回二回了,从来没有一回,有这么多老乡诚心诚意走到他跟前来敬过酒。

    “好,喝!”他提高了嗓门,把小小的酒盅高高擎起,同五六只小酒盅挨个地轻碰一下,一仰脖子,酒盅里的酒液全喝进嘴里。

    “好,再来一杯!”他的豪爽逗起了农民汉子们的兴致,人们哄嚷起来。

    他一连干了三杯,这一茬人才余兴未尽地退去。

    酒是包谷酒,下伸店里廉价买来的,七角八分一斤。据说还被供销社掺了水。但那酒劲儿仍然很大,辣得呛喉咙,进了肠胃里直发热。矫楠坐下后,连忙挟了几筷菜,解解嘴里的酒味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八十大寿的宴席,在矫楠的想象中该是菜肴满桌,丰盛得非同寻常的。谁知还是跟往常的红白喜事一样,豆芽、豆腐块都上了桌,大碗大碗的回锅肉、腊肉下头还铺垫着萝卜条、酸咸菜。偏僻山乡的贫穷清苦,就是在宴席上都能体现出来。即便如此,众人还是吃得很欢。与平时素白菜、南瓜片蘸辣椒水、酸菜豆汤下饭的日子比起来,这总还是酒席啊。

    矫楠还没坐稳,第二茬敬酒的人又上来了,一吆喝又是一大帮,七八个。人家七八杯酒拼你一杯,你能不喝?

    矫楠又把酒杯举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很兴奋,这酒难喝,他还是一仰脖,下去了。近来他从没这样高兴过。前不久,他回过一次上海,对众人说的,是探望女儿,去看还没见上一面的女儿小玉。这也是真的,看见小玉长得那么漂亮、那么逗人,他的四肢都发颤了。妹妹说他,哥哥好怪唷,小玉睡着,他在摇篮边瞅着,都会傻痴痴地对着女儿笑。矫楠只是乐,不回答。矫冰懂啥呀,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矫楠当父亲的心情。但是他心头,更多的却是为了见宗玉苏而回去的。他想女儿,更想念妻子。他把久别重逢想象得十分美妙,充满了诗意,他要去陪她逛马路,买一些她必须的替换衣裳,他还要同她一道抱着女儿去玩西郊公园,去黄浦江上坐摆渡船,去老城隍庙吃点心,去他有一点钱了,虽然不多,但在探亲假期中花一点,他还花得起。就是做梦,他也梦见同妻子、女儿一道在南京路上的中国照相馆里拍照片,有意义的照片。他踌躇满志地到了上海,他兴冲冲地见到了变得愈发美丽了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,可他失望了。他没有如愿。

    玉苏怕同他一道出去,更怕抱着女儿和他一起在马路上走。他们没有拍合家欢,没有去逛商店,也没有去任何地方玩,连一场电影也没去看。玉苏的理由极简单,她在里弄生产组横机工场快干满一年了,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,她处处都得小心留神。她是瞒着自己已结婚、已有孩子的事实的,不能因为一次逛马路、一次游玩露了馅,更不能只贪图眼前一时痛快坏了事。她是对的,她若得不到正式工作,只得继续把婚姻瞒下去,那样小玉在上海还是临时户口,还是一个小“黑人”矫楠谅解她。她当然不能住到福安里来,她天天晚上还得在瑞仁里自己家里睡,她怕里委会干部找,她更怕邻居看出破绽。她也不让矫楠住到瑞仁里去,照理那儿比矫家清静,他们完全可以像亲亲密密的小夫妇那样过上一两个月、两三个月,愿住多久住多久,插队知青没啥假期限制,况且他们还是合法的夫妻,光明正大。但他们却只能瞒着人偷欢,似乎他们的行为很不正当。刚回上海,矫楠要求她,哪怕在福安里住三五天也好,家里房子腾出来了,床也腾出来了,她没同意。有几次,矫楠去了瑞仁里,他确信走进玉苏小屋的时候,弄堂里没人注意,灶屋里也没有人注意他,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关心他的人?他要求在她那儿留宿,宗玉苏仍是不答应,她什么都依他,就是不同意他住下。她怕事情败露。接连几回矫楠心头都很不痛快,两人都觉得有点儿别扭,但矫楠始终忍耐着,没有发作。他知道宗玉苏为此也同样痛苦。有什么办法呢?人这一辈子,永远也别想有彻底的无拘无束,永远得受一点这样那样的限制。谁叫他们都是处在生活最底层的知识青年呢。在上海的日子里,矫楠苦闷极了,烦躁极了,他又没个人可以去叙说。他第一次发觉,他回上海探亲,对宗玉苏来说,他是多余的负担、是累赘,对家庭来说,他也是个负担,是个累赘。不是嘛,小玉住在家里,一切都得靠妈妈照料。他感到家人们虽然都对他很好,饭桌上好菜尽他吃,有了电影票尽他先去看,姐姐、弟弟、妹妹每人都以个人名义送他东西,毛衣、衬衫、围巾,爸爸妈妈还塞给他零用钱。还像上回来探亲一样,他们总把他看成需要照顾、需要体谅、需要人资助的对象。在这个家庭里,在妻子和女儿面前,没有他的地位。因为他还在山乡插队,户口还在外地。

    他受不了这一发现,受不了这样的精神压力和负担,他住上一个多月,就回歇凉寨来了。

    玉苏送他上火车时,流着泪对他道,千万千万要设法回上海来。回到了上海,一切都好了。

    他也知道这一点,他四处都探听了。是的,一九七四年,闹“批林批孔”运动;一九七五年,又搞什么“评法批儒”;到了这一九七六年,总理逝世了,黄浦江上的大轮船拉汽笛致哀,听说还被禁止和追查。人们都在纷纷议论,一九七六年又要搞更大的运动了,是什么“反击右倾翻案风”国家有那么大事,一个知识青年算啥呢,回到乡下去,好好接受再教育,就有广阔的前程。矫楠听说,随着回沪口子开大,不但独生子女能回,多子女可以照顾回一个。现在还有不少人千方百计想办法让自己生病,为啥呢,可以搞“病退”你有病,有病不能参加农村的“抓革命、促生产”不能成为贫下中农的负担,就可以退回上海。天生有病的,跛子啊、残缺啊,理所当然可以回来。原来去下乡时没病的,到了农村折腾出了病,胃下垂啊、低血压啊、心动过速啊,只要想得出名目,有医院公章,也能回。矫楠有什么病啊,他壮得像条牛,啥病也没有。杀人逃犯“黑鳗鱼”还不是他的对手呢。他要装病都无法装,他只有回歇凉寨继续接受再教育。

    苦恼至极地回到山寨,大队主任吴大中又给了他迎头一棒,在群众会上宣布:矫楠经管的米面机房,每年必须向队里交两千块钱。愿干就干下去,不愿干队里另外安排人。

    这不是欺负人嘛,吴大中他小舅子经管的时候,一分钱不交集体,队里还得给他开工分、开出差费、开电费。自从矫楠经管以后,两年里每年交队八百元,一分不少,一切杂支还自己承担。况且,队里原先只一台打米机,那台打面机是他去争来无息贷款买的,是他把钱还清的,这台打面机的所有权该属于他,凭啥要交二千。

    吴大中才不管他呢,不错,打面机是你矫楠的,你扛走好了,我们照样能买回一台。再说,电线是谁拉的?贫下中农!电线杆子是谁安的?贫下中农!矫楠你赚尽便宜了,这两年让你赚够钱了。我们绝不允许在知识青年中培养“新富农”出现“暴发户”

    矫楠有嘴,还占着理,可以争。但你争得过权吗?他不但争不过,还得瞅吴大中的脸色过日子呢,以后真有回上海的机会,比如说上海哪个大学招生的来了,他还得靠吴大中推荐呢!

    不过一句话不说,那又显得太软弱了。矫楠冷静下来,权衡再三,平心静气表了态:既然是广大贫下中农的愿望,既然是生产队、大队两级领导作了决定,他服从,他赞成。他愿意负责干下去。这年麦子收成不如买面机那年了,为确保年终能交出二千块,他想请集体再花点钱,安装一台面条机。这样一来,米面机房三台机器,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,请增加两个强劳力,和他一起干。

    老少社员都喊叫说矫楠讲得合道理,可以同意他的要求。吴大中倒也爽快,转身同歇凉寨的生产队长、会计、保管员一核计,马上答复道:可以,就让三个女知青协助你经管米面机房。

    这又是奸猾的一步棋。歇凉寨生产队里,挖煤、烧砖瓦、撵马车、打米等副业劳力,评工分的时候都是比照着同等劳动力算。而一个女劳力,在山寨上每年的工分,最多是一千多分,三个女劳力加起来,队里也只要支付三千多分,只相当一个男劳力的工分。名义上给他加了三个人,实则只付一个男劳力的酬劳,多精明的算计。

    矫楠是晓得这点微妙的,但他不吭气了。只觉得一句话为三个女知青争来进米面机房干活的权利,该满足了。这样一来,丁萌萌、余云、聂洁三个人,至少能不去田土挥锄薅土、背灰背粪,干那些她们始终胜任不了的农活了,至少她们能在室内混混日子了。米面机房的活,再重也比日晒雨淋轻巧啊。

    尽管如此,他的心头还是极不痛快,整天阴沉着脸,闷闷不乐的。只要一想到他的境遇,想到远在上海的妻子、女儿,他心头就不是个滋味儿。

    今天罗兴善的老父亲罗幺公八十大寿办宴席,寨邻乡亲们如此抬举他、器重他,使他陡然察觉,原来众人心头还是雪亮的,大伙儿明知他个人吃了亏,资助了集体,人们是尊重他的。

    一旦明了这点,他心头的愁云吹开不少,喝起酒来,也就无甚节制了。瞧,敬酒的又来了。

    这回来的是宴席的主人,罗幺公的儿子罗兴善,一个歇凉寨上出名的庄稼把式,威信极高的人物。

    “来,矫楠,满上满上。”罗兴善给酒染得红润红润的脸上,一双眼睛笑得眯成缝“多承你来替我爹拜寿,这是给我罗家人赏脸啊!来,我们干一杯!”

    “唷,罗老伯,你过奖、过奖了。”矫楠听五十多岁的罗兴善这么说,受宠若惊,急急忙忙端起酒盅,同罗兴善脆脆地碰一响,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人还未落座,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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